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

  題曰:「捐軀報國,未報身猶在。眼前物多情,君恩或可待。」

  卻說黛玉同姐妹至王夫人處,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,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;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,姐妹們遂出來,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。

  原來這李氏乃賈珠之妻。賈珠雖亡,幸存一子,取名賈蘭,今方五歲,已入學政書。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宧之女,父名李守中,曾為國子監祭酒。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讀詩書者,至李守中繼續以來,便說「女子無才便是德」,故生李氏時,便不十分令其讀書,只不過將些「女四書」、「列女傳」、「賢媛集」等三四種書,使他認得幾個字,記得前朝幾個賢女罷了;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,因取名為李紈,字宮裁。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,且居處於膏梁錦繡之地,如「槁木死灰」一般,一概無見無聞,惟知侍親養子,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。今黛玉萍寄於此,日有這般姑嫂相伴,除老父外,餘者也就無用慮及了。

  如今且說賈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,一到下馬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,卻是兩家爭買一婢,各不相讓,以致毆傷人命。彼時雨村即原告之人來審,那原告道:「被歐死者乃小人之主人。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,不想係拐子拐來賣的。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銀子,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,再接入門;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,被我們知道了,去找那買主,奪取丫頭。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,倚財仗勢,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。凶身主僕已皆逃走,無影無蹤,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。小人告了一年的狀,竟無人做主;望太老爺拘拿凶犯,前惡除凶,以救孤寡,死者感戴天恩不盡!」

  兩村聽了大怒道:「豈有這樣放屁的事!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!」因發籤差公人立刻將凶犯族中人拿來拷問,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,一面再動海捕文書。未發籤時,只見案邊之的一個門子,使眼色不令他發籤之意。兩村心下疑怪,只得停了手,退堂至密室,便從者皆出去,只留這門子一人服侍;這門子忙上來請安,問:「老爺一向加官進祿,八九年來,就忘了我了?」雨村道:「卻十分面善得緊,只是一時想不起來。」門子道:「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,把出身之地竟忘了!不記得當年葫蘆廟之事了?」

  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,方想起往事。原來這門子原是葫蘆廟內的一小沙彌,因被火之後,無處安身,故投別廟去修行,又耐不得生意清涼景況,因想這個生意倒還輕省熱鬧,遂趁年紀,蓄了髮,充當門子。雨村那裏想到是他?便忙攜手道:「原來是故人。」水讓坐了好談,這門子不敢坐,雨村道:「貧賤之交不可忘,你我故人也,二則此係私室,既欲長談,豈有不坐之理。」這門子聽了,方告了坐,斜簽著坐了。

  雨村道因問方才何故不令發籤之故,門子道:「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,難道就沒有抄一張本省的『護官符』來不成?」雨村忙問:「何為『護官符』?我竟不知!」門子道:「這還了得,連這不知,怎能做得長遠,如今凡做地方官的皆有一個私單,上面寫著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,各省皆然;倘若不知,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,不但官爵,只怕連命還保不成呢!所以綽號叫做『護官符』。方才所說的這薛家,老爺如何惹得他!他這一件官司,並無難斷之處,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,所以如此。」一面說,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「護官符」來,遞與雨村,看時,上面皆大族名宧之家的俗諺口碑,其口碑排寫的明白,下面皆註著始祖的官爵並房次,據所抄云:

  賈不賈,假白玉為堂金作馬。(寧國、榮國二公之後,共二十房,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,現住原籍十二房。)    

  阿房宮,三百里,住不下金陵一個史。(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,共十八房,都中現住十房,現居原籍八房。)

  東海缺少白玉床,龍王來請金陵王。(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,共十二房,都中現住五房,原籍七房。)    

  豐年好大「雪」,珍珠如土金如鐵。(紫微舍人薛公之後,現領內庫帑銀行商,共八房。)

  雨村猶未看完,忽聞傳點人報:「王老爺來拜。」雨村聽說,忙具衣冠出去迎接。有頓飯工夫方回來,細問門子,道:「這幾家皆連都是新成,一損皆損,一榮俱榮,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,今打死人之薛,就是『豐年大雪』之『薛』也。不單靠著三家,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,老爺如今拿誰去?」雨村聽了便問門子道:「如你這樣說來,卻怎麼了結此案?你大約也深知這凶犯躲的方向了?」

  門子道:「不瞞老爺說,不但這凶犯躲的方向,一併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,死鬼買主也深知道,待我細說與老爺聽:這個被打死之死鬼乃是一個小鄉宦之子,名喚馮淵,自幼父母早亡,又無兄弟,只他一個守著些薄產過日,長到十八九歲上,酷愛男風,最厭女子。這也是前生冤業:可巧遇這拐子賣丫頭,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,立意買來作妾,立誓再不交接男子,也不再娶第二個了,所以三日後才過門,誰知這拐子又偷賣了與薛家,他意欲要捲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別省,誰知又不曾走脫,兩家拿住,打了個臭死,卻不肯收銀,只要領人。那薛公子豈是讓人的,便喝著手下人一打,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,抬回家去三日死了。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,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了這丫頭,意欲買了這丫頭進京的,誰知鬧出這事來,即打了馮公子,奪了丫頭,他便沒事人一般,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,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,也並不為此些須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。這且不說,老爺你道被賣之丫頭是誰?」雨村道:「我如何得知?」門子冷笑道:「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!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,小名英蓮的。」雨村罕然道:「原來就是他!聞得養到五歲被人拐去,卻如今才來賣?」

  門子道:「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女兒,養在一個僻靜之處,到十二三歲時,度其容貌,帶至他鄉轉賣。當日這英蓮,我們天天哄他玩耍,雖隔了七八年,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,模樣雖然出脫的齊整好些,然大概的相貌自是不改,熟人易認,況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,從胎裏帶來的,所以我卻認得。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,那日拐子不在家,也曾問他,他是皮拐子打怕了的,斷不敢說,只說拐子是親爹,因無錢還債,故賣他的。我又哄之再三,他又哭了,只說:『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!』這可無疑了。那日馮公子相見了,兌了銀子,拐子醉了,他蓮自嘆道:『我今日罪孽可滿了!』後又聽見三日後纔才門,他又轉有憂愁之態。我又不忍其形,等拐子出去,又命內人去解釋他:『這馮公子必待好日來接,可知必不以丫鬟相待。況他是個風流人品,家裏頗過得,素性又最厭惡堂客,今竟破價買你,後事不言可知。只耐得三兩日,何必憂悶?』他聽如此說,方才略解憂悶,自為從此得所。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,第二日,他偏又賣與了薛家!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,這薛公子的混名『獃霸王』,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,而且使錢如土,遂打了個落花流水,生拖死拽,把個英蓮拖去,如今也不知死活。這馮公子空喜一場,一念未遂,反花了錢,送了命,豈不可歎!」

  雨村聽了也歎道:「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,亦非偶然。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准了這英蓮?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,才得了個頭路,且又是個多情的,若能聚合了,倒是件美事,偏又生出這段事來!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,想其為人,自然姬妾眾多,淫慾無度,必及馮淵一人定情者:這下是夢幻情緣,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。且不要議論他人,如今這官司何判剖斷纔好?」門子笑道:「老爺當年何其明決,今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!小的聞得老爺補陛此任,亦係賈府王府之力;此薛蟠即賈府之親:老爺何不順水行船,作個整人情,將此案了結?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之面。」雨村道:「你說的何嘗不是。但事關人命,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,實是重生再造,正當竭力圖報之時,豈可因私而廢法,是我實不忍為。」門子聽了冷笑道:「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,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,豈不聞古人有云『大丈夫相機而動』,又曰『趨吉避凶者為君子」,依老爺這一說,不但不能報效朝廷,亦且自身不保:還要三恩為妥。」

  雨村低了半日頭,方說道:「依你怎麼樣?」門子道:「小人已想了個極好主意在此。老爺明日坐堂,只管虛張聲勢,動文書、發籤拿人,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,原告固然是定要,自然將薛家族中及奴僕等拿幾個來拷問,小的在暗中調停,令他們報個『暴病身亡』,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,老爺只說善能扶鷥請仙,堂上設了乩壇,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,老爺就說:『乩仙批了,死者馮淵與薛蟠原係夙孽相逢,今狹路相遇,原因了結。今薛蟠今已得無名之病,被馮魂追索已死。其事皆由拐子而起,拐之人原係某鄉某姓人氏,按法處治,餘不略及....』等語。小人暗中囑咐拐子,令其實招;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,餘者自然也都不虛了。薛家有的是錢,老爺斷一千也可,五百也可,與馮家作燒埋之費;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,不過為的是錢,見有這個銀子,想也就沒話說了。老爺細想,此計如何?」雨村道:「不妥,不妥。等我再斟酌斟酌,或可壓伏得口聲。」二人計議,天色已晚,別無可說。

  至次日坐堂,勾取一應有名人犯,雨村詳加審問,再見馮家人口稀疏,不過賴此多得些燒埋之銀,薛家仗勢倚財,偏不相讓,故致顛倒未決。雨村便徇情枉法,胡亂判斷此案,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,也就無甚話說了。雨村斷了此案,急忙作書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,不過說:「令甥之事已完,不必過慮」等語。此一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,雨村又恐他人前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,因此心中大不樂業;來到底尋了個不是,遠遠的充發了才罷。

  當下言不著雨村。且說那買了英蓮、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,亦係金陵人氏,本是書香繼世之家,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,寡母又憐他是個孤根獨種,未免溺愛縱容些,遂致老大無成;且家中有百萬之富,現領著內帑的錢糧,採辦雜料。這薛公子學名薛蟠,表字文起,五歲上就情性奢侈,言語傲慢,雖也上過學,不過略識幾個字,終日惟有鬥雞走馬,遊山玩景而已。;雖是皇商,一應經紀世事,全然不知,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,戶部掛虛名,支領錢糧,其餘事體,自有夥計老家人措辦。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,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,今年方四十上下的年紀,只有薛蟠一子。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,乳名寶釵,生得肌骨瑩潤,舉止嫻雅,當日他父親在日,酷愛此女,令其讀書識字,較之乃兄,竟高十倍,自父親死後,見哥哥不貼母懷,他便不以書字為事,只當心針黹家計等事,好為母親分憂代勞。近因今上崇尚詩禮,徵採才能,降出世之隆恩,除聘選妃嬪外,在世宧名家之女,皆親達部,以備選擇,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,充為才人贊善之職,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,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、總管、夥計人等,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,便趁時拐騙起來,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。薛蟠素聞得京都第一繁華之地,正思一遊,便趁此機會,一為送妹待選,二為望親,三為親自入都銷算舊帳,再計新支,其實則為遊覽上國之意,因此打點下行裝細軟,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,正擇定起身日期,不想偏遇見那拐子,重賣英蓮。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,立意買了,又遇馮家來奪人,因持強喝令家下豪奴將馮淵打死,他便將家中的事務,一一囑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,他便帶了母妹,竟自起身長行去了;人命官司一事,他卻視為兒戲,自為花幾臭錢個,沒有不了的事。

  在路不計其日。那日已將入都時,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陞了九省總制,奉旨出都查邊,薛蟠心中暗喜道:「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,不能任意揮霍揮霍,如今又陞出了去,可知天從人愿!」因和母親商議道:「偺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,只是這十多年沒人進京居住,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住,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才好。」他母親說:「何必如此招搖!偺們這一進京,原是先拜望親友,或是在你舅舅家,或是你姨爹家,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,咱們先住下再慢慢的著人收拾,豈不消停?」薛蟠道:「如今舅舅正陞了外省去,家裏自然忙亂起身,咱們這工夫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,豈不沒眼色些?」他母親道:「你舅舅家雖陞了去,還有你姨爹家。況這幾年來,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。如今既來了,你舅舅雖忙著起身,你賈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,咱們且忙忙的收拾房屋,豈不使人見怪?你的意思我卻知道了:守著舅舅姨爹住著,未免拘緊了你,不如各自住著,好任意施為。你自己去挑所宅子住,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,卻要廝守幾日,我帶了你妹妹去投你姨娘家去,你道好不好?」薛蟠見母親如此說,情知扭不過的,只得吩咐人夫,一路奔榮國府來。

 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事虧賈雨村就中扶持了結,才放下了心,又見哥哥陞了邊缺,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,略加寂寞;過了幾日,忽家人傳報:「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,已在門外下車。」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,將薛姨媽等接了進來,姊妹們暮年相見,自不必說;悲喜交集,泣笑敘闊了一番,忙又引了拜見賈母,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,合家俱相見過;忙又治席接風。

  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,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。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:「姨太太已有了春秋,外甥年輕,不知世務,在外住著,恐有人生事;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,一所十來間房子,空閒著,叫人打掃乾淨,請姨太太和哥兒姐兒住了甚好。」王夫人未及留,賈母也就遣人來說:「請姨太太就在這裏住下,大家親密些。」薛姨媽正欲一處住宿,方可拘緊些兒子,若另住在外,又恐縱性惹禍,遂忙答謝應允;又私與王夫人說明:「一應日費供給,一概都免,方是處長之法。」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,遂亦從其意:從此後,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。

 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,小小巧巧,約有十餘間房舍,前廳後舍俱全;另有一門通街,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;西南上又有一個角門,通一夾道,便是王夫人正房東院了。每日或飯後,或晚間,薛姨媽便過來,或與賈母閑談,或與王夫人閑敘。寶釵日與黛玉、迎春姊妹等一處,或看書下,或做針黹,倒也十分樂樂。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府中居住,生恐姨父管束拘緊,料必不由自己的;無奈母親執意在此,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,只得暫且住下,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,再移居過去。誰知自此間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。賈宅族中凡有的子姪,俱已認熟了一半,凡是那些紈褲氣習者,莫不喜與他往來,今日會酒,明日觀花,甚至聚賭嫖娼,漸漸無所不至,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一倍。雖說賈政訓子有方,治家有法,一則族大人多,照管不到這些;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,彼乃寧府長孫,又現襲職,凡族中之事自有他掌管;三則公私冗雜,且素性潚灑,不以俗務為要,每公暇之時,不過看書著棋而已,餘事都不介意;況且這梨香院隔兩層房舍,又有街門別開,任意可以出入,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蕩暢懷的鬧。因此遂將移居之念,漸漸打滅了。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國府寄居等事略已表明,此後榮國府又有何事,且聽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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