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林黛玉誤前香囊袋 賈元春歸省慶元宵

  卻說寶玉來至院外,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抱住,都說:「今日虧了我們老爺纔喜歡!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,都虧我們回說喜歡,不然,老太太叫你進去了,就不得展才了。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都強,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,該賞我們了。」寶玉笑道:「每日一吊錢。」眾人道:「誰沒見那一吊錢!把這荷包賞了罷。」說著,一個上來解荷包,那一個就解扇囊,不用分說,將寶玉所佩之物,盡行解去。又道:「好生送上去罷。」一個抱了起來,幾個圍繞,送寶玉至賈母二門前,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。眾奶娘丫環跟上來,見過賈母,知道不曾難為著他,心中自是喜歡。

 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,見身邊所佩之物一件不存,因笑道:「帶的東西,又都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去了。」黛玉聽說,走過來瞧瞧,果然一件無存,因向寶玉道:「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?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,可不能彀了!」說畢,賭氣回房,將前日寶玉所煩他沒的那個香袋兒,纔做了一半,賭氣拿起來就鉸。寶玉見他生氣,便知不妥,忙趕過來,早剪破了。寶玉已見過這香囊,雖尚未完,卻十分精巧,費許多工夫,今見無故剪了,卻也可氣。因忙把衣領解了,從裏面紅襖襟上將林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下來了,遞與黛玉瞧道:「你瞧瞧,這是什麼?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了人了?」

  黛玉見他如此珍重,帶在裏面,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,因此支自悔莽撞、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,因此又悔又氣,低頭一言不發。寶玉道:「你也不用剪,我知道你是懶怠給我東西。我連這荷包奉還,何如?」說著,擲向他懷中便走。黛玉見如此,越發氣起來,聲咽氣堵,又汪汪的滾下淚來,拿起荷包來又剪。寶玉見他如此,忙回身搶住,笑道:「好妹妹,饒了他罷!」黛玉將剪子一摔,拭淚說道:「你不用同我好一陣、歹一陣的,要惱就撂開手。這當了甚麼呢?」說著,賭氣上床,面向裏倒下拭淚。禁不住寶玉上來,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。

 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。眾奶娘丫環們忙回說:「在林姑娘房裏呢。」賈母聽說道:「好,好,好!讓他們姊妹們一處玩玩罷。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,讓他開心一會子罷。只別叫他們拌嘴,不許牛了他。」眾人答應著。

  黛玉被寶玉纏不過,只得起來道:「你的意思,不叫我安生,我就離了你!」說著,往外就走。寶玉笑道:「你到那裏我跟到那裏。」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。黛玉伸手搶道:「你說不要了,這會子又帶上,我也替你怪臊的!」說著,「嗤」的一聲笑了。寶玉道:「好妹妹,明日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!」黛玉道:「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二人出來,走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。可巧寶釵亦在那裏。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。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、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。那時薛姨媽另遷了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,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,另行修理了,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。又另派家中舊曾演學過歌唱的眾女人們,如今皆已皤然老嫗矣,著他們帶領管理。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,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帳目。

  又有秦之孝來回:「採訪聘買的十個小尼姑、小道姑,都有了;連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。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,本是蘇州人氏,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,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,買了許多替身兒,皆不中用,到底這姑娘親自入了空門,方才好了,所以帶髮修行。今年才十八歲,法名妙玉。如今父母俱已亡故,身邊只有兩個老媽媽,一個小丫頭服侍,文墨也極通,經文也不用學了,模樣兒又極好。因聽說『長安』都中有觀音遺跡,並貝葉遺文,昨歲隨了師父上來,現在西門外侔尼院住著。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,于去冬圓寂了。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,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:『衣食起居不宜回鄉,在此靜居,後來自有你的結果。』所以他竟未扶靈回去。」王夫人不等回便說:「既這樣,我們何不接了他來?」秦之孝家的回道:「請他,他說:『侯門公府,必以貴勢壓人,我再不去的。』」王夫人道:「他既是官宦小姐,自然驕傲些,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?」秦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,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,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。後話再表,暫且擱過。

  當下又人回,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,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綾;又有人來回,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。連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皆一時不得閒。寶釵便說:「偺們別要在這裏礙手礙腳,找探丫頭去」說著,同寶玉、黛玉便往迎春等房中來閒玩無話。

  王夫人日日忙亂,直到十月將盡,幸皆全備:各處監管都交清帳目,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;採辦鳥雀的,自仙鶴、孔雀,以及鹿、兔、雞、鵝等類,悉已買全,交于園中各處像景飼養。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齣雜戲來;小尼、道姑也都學會了幾卷經咒。賈政方略心意寬暢,又請賈母等進園,色色斟酌,點綴妥當,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。于是賈政方擇日題本。本上之日,奉硃批准秦: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辰,恩准貴妃省親。賈府領了此恩旨,越發晝夜不閒,連年也不曾好生過。

  □〔轉〕眼元宵在邇,自正月初八日,就有太監出來,先看方向:何處更衣,何處燕坐,何處受禮,何處開宴,何處退息。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,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,擋圍幙,指示賈宅人員何處退、何處跪、何處進膳,何處啟事,種種儀注不同。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,攆逐閒人。賈赦等督率匠人紮花燈、煙火之類,至十四日,俱已停妥。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覺。

  至十五日五鼓,自賈母等有爵者,俱各按品服大妝起來。園內各處帳舞龍蟠,簾飛彩鳳;金銀煥彩,珠寶爭輝;鼎焚百合之香,瓶插長春之蕊。靜悄悄無人咳嗽。賈赦等在西街門外,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。街頭巷口,俱係圍幕擋嚴。正等的不耐煩,忽一太監坐大馬而來。賈母忙接入,問其消息。太監道:「早多著呢!未初刻用過晚膳,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,酉初刻進太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,只怕戍初纔起身呢。」鳳姐聽了道:「既是這麼著,老太太、太太且請回房,等是時候再來也不遲。」于是賈母等暫且自便,園中悉賴鳳姐照理。又命執事人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,一時傳人一擔一擔挑進蠟燭來,各處點燈。

  方點完時,聽外面馬跑之聲,一時有十來個太監,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兒。這些太監會意,都知道是來了,各按方向站住。賈赦領合族子姪在西街門外,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,半日靜悄悄的。忽見一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,至西街門下馬,將馬趕出圍幙之外,便垂手面西站住;半日又是一對,亦是如此。少時便來了十來對,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,一對對龍旌鳳翣,雉羽夔頭,又有金鎖提爐,焚著御香,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金黃傘過來,便是冠袍帶履。又有執事太監捧著香巾繡帕、漱盂沸(拂)塵等類。一隊隊過完,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(鑾)輿,緩緩行來。

  賈母等連忙路傍跪下,早飛過幾個太監來扶起賈母、邢夫人、王夫人來。那版輿抬進大門、入儀門,往東去,到一所院落門前,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,于是抬輿入門,太監等散去,只有昭容、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。只見院內各色花燈閃灼,皆係紗綾扎成,精緻非常。上面有一燈匾,寫著「體仁沐德」四字。元春入室,更衣畢復出,上輿進園。只見園中香煙繚繞,花彩繽紛,處處燈光相映,時時細樂聲喧:說不盡這太平景象,富貴風流。

  那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奢華,因點頭歎:「奢華過費!」忽又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舟。賈妃下了輿,只見清流一帶,勢若遊龍,兩邊石檻上,皆係水晶玻璃,各色風燈,點的如銀光雪朗(浪);上面柳杏諸樹,雖無花葉,然皆用通草紬綾紙絹依勢作成,粘於枝上的,每一株懸燈數盞;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,皆係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,諸燈上下爭輝,,真係玻璃世界,珠寶乾坤。船上亦係各種精緻盆景,諸燈珠簾繡幙,桂楫蘭橈,自不必說。已而入一石港,港上一面匾燈,明現著「蓼汀花漵」四字。

  按此四字,並「有鳳來儀」等處,皆係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,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?況賈政世代詩書,來往諸客屏侍坐陪者,悉皆才技之流,豈無一名手題撰,竟以小兒一戲之辭,苟且搪塞,值似暴富新榮之家,濫使銀錢,一味抹油塗硃,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,後戶青山列錦屏之類,則以為大雅之觀,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榮寧賈府所為哉?據此論,竟大相矛盾了。諸公不知,待蠢物將原委說明,大家方知。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,自幼亦係賈母教養。後來添了寶玉,賈妃乃長姊,寶玉為弱弟,賈妃之心上念母將邁始得此弟,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不同,且同隨賈母,時刻未離。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,三四歲時,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、數千字在腹內了。其名分雖係姊弟,其情狀有如母子。自入宮後,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:「千萬好生扶養:不嚴不能成器,過嚴恐生不虞,且致祖母之憂。」念切之心時刻不能忘。前日賈政聞墊師此後讚寶玉偏才儘有,賈政未信,適巧遇園已落成,令其題撰,聊一試其情思之清濁,其所擬之匾聯,雖非妙句,在幼童為之,亦或可取,即另使明公大筆為之,固不費難。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,更使賈妃見見之,知係其愛弟所作,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,因有這段原委,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繫額了。那日雖未題完,後來亦曾補擬。

  閑文少敘,且說賈妃看了四字,笑道:「『花漵』二字便妥,何必『蓼汀』?」侍坐太監聽了,忙下舟登岸,飛傳與賈政,賈政聽了,即忙移換。一時舟臨岸,復棄舟上輿,便見琳宮綽約,桂殿巍峨,石牌坊上明顯「天仙寶鏡」四個大字。賈妃忙命換「省親別墅」四字,于是進入行宮,但見庭中繚繞,香屑佈地,火樹奇花,金窗玉檻;說不盡簾捲蝦鬚,毯鋪魚獺,鼎飄麝腦之香,屏列雉尾之扇。真是:

  金門玉戶神仙府,桂殿蘭宮妃子家。

  賈妃乃問:「此殿何無匾額?」隨侍太監跪啟曰:「此係正殿,外臣未敢擅擬。」賈妃點頭不語。禮儀太監請升座受禮,兩階樂起。禮儀太監二人引賈赦、賈政等於月台下排班,殿上昭容傳諭曰:「免。」太監引賈赦等退出。又有太監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台上排班,昭容再諭曰:「免。」于是引退。

  茶已三獻,賈妃降座,入側殿更衣,方備省親車駕出園。至賈母正室,欲行家禮,賈母等俱跪止不迭。賈妃滿眼垂淚,方彼此上前廝見,一手攙賈母,一手攙王夫人,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,只是俱說不出來,只是嗚咽對淚。邢夫人、李紈、王熙鳳、迎、探、惜二姊妹等,俱在傍圍繞,垂淚無言。半日,賈妃方忍悲強笑,安慰賈母、王夫人道:「當日既送我到不得見人地方,好容易今日回家,娘兒們不說說笑笑,反倒哭起來,一會子我去了,又不知多早晚纔來!」說到這句,不覺又哽咽起來。邢夫人忙上來勸解。賈母等讓賈妃歸座,又逐次一一見過,又不免哭泣一番。然後東西兩府管家執事人丁等在庭外行禮。及兩府掌管執事媳婦領丫鬟等行禮畢。

  賈妃因問道:「薛姨媽、寶釵、黛玉因何不見?」王夫人啟曰:「外眷無職,不敢擅入。」賈妃聽了,忙命:「快請。」一時薛姨媽等進來,欲行國禮,亦命免過,上前各敘闊別寒溫。又有賈妃原帶進宮去的丫鬟抱琴等上來叩見,賈母等連忙扶起,命入別室款待。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,寧國府及賈赦那宅兩處有人款待;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。母女姊妹深敘些離別情景,及家務私情。

 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,賈妃垂簾行參拜等事。隔簾垂淚謂其父曰:「田舍之家,雖虀鹽布帛,終能聚天倫之樂;今雖富貴已極,骨肉各方,然終無意趣。」賈政亦含淚啟道:「臣草芥寒門,鳩群鴉屬之中,豈意得徵鳳鸞之端(瑞)。今貴人上錫天恩,下昭祖德,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,祖宗之遠德,鍾於一人,幸及政夫婦。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,垂古今未有之曠恩,雖肝腦塗地,臣子豈能得補於萬一!惟朝乾夕惕,忠於厥職外。願我君萬壽千秋,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。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犁為念。滿憤金懷,更祈自加珍愛,惟業業兢兢,勤慎恭肅以侍上,庶不負上體體貼眷愛如此隆恩也。」賈妃亦囑:「只以國事為重,暇時保養,切勿記念。」等語。

  賈政又啟:「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係寶玉所題,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,請別(即)賜名為幸。」元妃聽了寶玉能題,便含笑說道:「果進益了。」賈政退出。賈妃見寶、林二人越發如花,比別的姊妹不同,真是嬌花軟玉一般。因問:「寶玉為何不鄉人見?」賈母乃啟:「無諭,外男不敢擅入。」元妃命快引進來。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,先行國禮畢,元妃命他近前攜手,攔(攬)於懷內,又撫其頭頸笑道:「比先竟長了好些。」一語未終,淚如雨下。

  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:「筵宴齊備,請貴妃遊幸。」元妃等起身,命寶玉導引,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。早見燈光火樹之中,諸般羅列非常,進園來,先從「有鳳來儀」、「紅香綠玉」、「杏帘在望」、「蘅芷清芬」等處,登樓步閣,涉水緣山,眺覽徘徊。一處處鋪陳不一,一椿椿點綴新奇。賈妃極加獎讚,又勸:「以後不可太奢,此皆過分之極。」已而來至正殿,諭免禮歸座,大開筳宴,賈母在下相陪,尤氏、李紈、鳳姐等親捧羹把盞。

  元妃乃命筆硯伺候,親搦湘管,擇其喜者賜名。按其書云:「顧恩思義」匾。「天地啟宏慈,赤子蒼頭(生)同感戴;古今垂曠典,九州萬國被恩榮」。聯書於正殿。「大觀園」園之名。「有鳳來儀」賜名曰:「瀟湘館。「紅香綠玉」改作「怡紅快綠」,即名曰「怡紅院」。「蘅芷清芳」賜名蘅蕪院。「杏帘在望」賜名曰「澣葛山莊」。正樓曰「大觀樓」。東面飛樓曰「綴錦閣」。西面斜數樓曰「含芳閣」。更有「蓼風軒「、「藕香榭」、「紫菱洲」、「荇葉渚」等名。又有四字的十數個,諸如「梨花春雨」、「桐剪秋風」、「荻蘆夜雪」等名。此時悉難全記。又命舊有匾聯者俱不必可摘去。於是先題一絕句云:

  啣山抱水建來精,多少工夫築始成。 天上人間諸景備,芳園應錫「大觀」名。

  寫畢,向諸姐妹笑道:「我素少捷才,且不長于吟詠,妹輩素所深知,今夜聊以塞責,不負斯景而已。異日少暇,必補撰『大觀園記』並『省親頌』等文,以記今日之事。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,隨才之長短,亦暫吟成,不可因我微才所縳。且喜寶玉竟知題詠,是我意外之想。此中瀟湘館、蘅蕪院二處,我極愛,次之怡紅院、澣葛山莊。此四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。前所題之聯雖佳,如今在(再)各賦五言律一首,使我當面試過,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。」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,自去構思。

  迎、探、惜三人之中,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,然自裁似難與薛林爭衡,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。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。賈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,寫道是:

  曠性怡情    迎春

  園成景備特精奇,奉命羞題額曠怡。 誰信世間有此景?遊來寧不暢神思?     萬象爭輝    探春

  名園築出勢巍巍,奉命何慚學淺微。 精妙一時言不出,果然萬物有光輝!

  文章造化    惜春

  山水橫拖千里外,樓台高起五雲中。 園修日月光輝裏,景奪文章造化功。

  文采風流    李紈

  秀水明山抱復迴,風流文采勝蓬萊。 綠裁歌扇迷芳草,紅襯湘裙舞落梅。 珠玉自應傳盛世,神仙何幸下瑤台! 名園一自邀遊賞,未許凡人到此來。

  疑暉鍾瑞            薛寶釵

  芳園築向帝城西,華日祥雲籠罩奇。 高柳喜遷鶯出谷,修篁時待鳳來儀。 文風已著宸遊夕,孝化應隆歸省時。 睿藻仙才盈才筆,自慚何敢再為?

  世外仙園   林黛玉

  名園築何處,仙境別紅塵。借得山川秀,添來景物新。 香融金谷酒,花媚玉堂人。何幸邀恩寵,宮車過往頻?

  元妃看畢,稱賞一番,又笑道:「終是薛、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,非愚姊可同列者。」原來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,將眾人壓倒,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詠,倒不好違諭多做,只胡亂做了一首五這律應命便罷了。

  彼時寶玉尚未做完,纔做了「瀟湘館」與「蘅蕪院」兩首,正做「怡紅院」一首,起草因有「綠玉春猶捲」一句。寶釵轉眼瞥見,便趁眾人不理論,急忙回身推他道:「他因不喜『紅香綠玉』四字,才改了『怡紅快綠』;你這會子偏又用『綠玉』二字,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?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,再想一個改了罷。」寶玉見寶釵如此說,便拭汗說道:「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故典出處來!」寶釵笑道:「你只把『綠玉』的『玉』字改作『蠟』字就是了。」寶玉道:「『綠蠟』可有出處?」寶釵悄悄的咂嘴點頭,笑道:「虧你今夜不過如此,將來金殿對策,你大約連『趙錢孫李』你都忘了不成?」寶玉聽了,不覺洞開心臆笑道:「該死,該死!現成唐錢詠芭蕉詩頭一句:『冷燭無煙綠蠟乾』眼前之物,偏倒想不起來,真可謂『一字師』了,從此只叫你師父,再不叫你姐姐了。」寶釵亦悄悄的道:「還不快作上去,只管姐姐妹妹的,誰是你姐姐?上頭穿黃袍的,才是你姐姐,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。」一面說笑,因怕他耽延工夫,遂抽身走開了。

  寶玉只得續成,共有了三首。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才抱負,自是不快。因見寶玉獨作四律,大費精神,自思何不替他作兩首,也省他些精神。想著,便也走至寶玉案傍,悄問:「可都有了?」寶玉道:「才有了三首,只少『杏帘在望』一首。」黛玉道:「既如此,你只抄錄前三首罷!趕快寫完那三首,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來了。」說畢,低頭一想,早已吟成一律,便寫在紙條上,搓成一個團子,擲在他跟前。寶玉打開一看,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,真是喜出望外,連忙恭楷謄完呈上。  元妃看道:

  有鳳來儀   

  秀玉初成實,堪宜待鳳凰。竿竿青欲滴,個個綠生涼。 迸砌防階水,穿簾礙鼎香。莫搖清碎影,好夢晝初長。

  蘅芷清芬

  蘅蕪滿靜苑,蘿薜助芬芳。軟襯三春草,柔拖一縷香。 輕煙迷曲徑,冷翠滴迴廊。誰謂池塘曲?謝家幽夢長。

  怡紅快綠

  深庭長日靜,兩兩出嬋娟。綠蠟春猶捲,紅粧夜未眠。 憑欄垂絳袖,倚石護青煙。對立東風裏,主人應解憐。

  杏帘在望

  杏帘招客飲,在望有山莊。菱荇鵝兒水,桑榆燕子梁。 一畦春韭熟,十里稻花香。盛世無饑餒,何須耕織忙。

  元妃看畢,喜之不盡,說:「果然進益了!」又指「杏帘」一首為四首之冠。遂將「澣葛山莊」改為「稻香村」,又命探春另以綵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數首詩,出令太監傳與外廂賈政等看了,都稱頌不已。賈政又進「歸省頌」。元妃又命以瓊酥金膾等物,賜與寶玉並賈蘭。此時賈蘭極幼,未達諸事,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而已故無別傳。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,自有閑處調養,故亦無傳,

 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子在樓下,正等的不恧煩,只見一個小太監飛跑來,說:「作完了詩了,快拿角本來!」賈薔急將錦冊呈上,並十二個花名單子。少時,太監出來,只點了四齣戲:第一齣「豪宴」,第二「乞巧」,第三「仙緣」,第四「離魂」。賈薔忙令妝扮演起來。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,舞有又魔之態。雖是妝演的形容,卻作盡悲歡情狀。

  剛演完了,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,問:「誰是齡官?」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,喜的忙接了,命齡官叩頭。太監又道:「貴妃有諭,說:『齡官極好,再作兩齣戲,不拘那兩齣就是了。』」賈薔忙答應了,因命齡官做「遊園」「驚夢」二齣。齡官自為此二齣原非本角之戲,執意不作,定要做「相約」「相罵」二齣。賈薔扭他不過,只得依他做了。元妃甚喜,命:「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,好生教習。」額外賞了兩疋宮綢,兩個荷包,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。然後撤筵,將未到之處,復又遊玩。忽見山環佛寺,忙洗手進去焚香拜佛,又題一匾云:「若海慈航」;又額外加恩于一班幽尼女道。

  少時,太監跪啟:「賜物俱齊,請驗。」乃呈上略節。元妃從看了,俱甚妥協,即命:「照此遵行。」太監聽了,下來一一發放。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,沈香柺杖一根,伽楠念珠一串,「富貴長春」宮緞四疋,「福壽綿長」宮綢四疋,紫金「筆錠如意」錁十錠,「吉慶有餘」銀錁十錠。邢夫人、王夫人二分,只減了如意、拐杖、念珠四樣。賈敬、賈赦、賈政等每分御製新書二部,寶墨二匣,金銀爵各二支,表禮按前。寶釵黛玉諸姊妹等,每人新書一部,寶硯一方,新樣式金銀錁四錠,表禮四端。外表禮二十四端,清錢一佰串,是賜與賈母、邢、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眾丫鬟的。賈珍、賈璉、賈環、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,金錁一雙,其餘彩緞百端,金銀千兩,御酒華筵,是賜東西兩府,凡園中管理工程、陳設、答應及管戲、掌燈諸人的。外有清錢五佰串,是賜廚役、優伶、百戲、雜行人丁的。

  眾人謝恩已畢,執事太監啟道:「時丑正三刻,請駕回鑾。」賈妃聽了,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,卻又勉堆笑,拉住賈母、王夫人的手,緊緊的不忍釋放,再四叮嚀:「不須記掛,好生自養!如今天恩浩蕩,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,見面是儘有的,何必傷慘?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,萬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。」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。賈妃雖不忍別,怎奈皇家規範,違錯不得的,只得上輿去了。這裏諸人好容易將賈母、王夫人安慰解勸,攙扶出園去了。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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