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嚐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

 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剋薄他﹐因惦記著母親哥哥﹐並不回頭﹐一逕去了。

  這裏黛玉仍舊立於花陰之下﹐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。只見李紈﹑迎春﹑探春﹑惜春並各項人等﹐都向怡紅院去過之後﹐一起一起的散盡了﹔只不見鳳姐兒來。心裏自己盤筭說道﹕﹁如何他不來瞧瞧寶玉呢?便是有事纏住了﹐他必定也是要來打一個花胡哨﹐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纔是。今兒這早晚不來﹐必定有原故。﹂一面猜疑﹐一面抬頭再看時﹐只見花花簇簇的一群人﹐又向怡紅院內來了。定睛看時﹐卻是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﹐後頭邢夫人﹑王夫人﹐跟著周姨娘並丫環媳婦人等﹐都進院去了。

  黛玉看了﹐不覺點頭﹐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﹐早又淚珠滿面。少頃﹐只見薛姨媽寶釵等也進去了。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﹕﹁姑娘吃藥去罷﹐開水又冷了。﹂黛玉道﹕﹁你到底要怎麼樣?只是摧!我吃不吃﹐與你什麼相干!﹂紫鵑笑道﹕﹁咳嗽的纔好了些﹐又不吃藥了?如今雖然是五月裏﹐天氣熱﹐到底也還該小心些。大清早起﹐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﹐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。﹂

  一句話提醒了黛玉﹐方覺得有些腿酸﹐呆了半日﹐方慢慢的扶著紫鵑﹐回到瀟湘館來。一進院門﹐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﹐苔痕濃淡﹐不覺又想起﹁西廂記﹂中所云﹁幽僻處﹐可有人行?點蒼苔﹐白露冷冷﹂二句來﹐因暗暗的嘆道﹕﹁雙文雖然薄命﹐尚有孀母弱弟﹔今日我黛玉之薄命﹐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。﹂想到這裡﹐又欲滴下淚來﹐不防廊下的鸚哥兒﹐見黛玉來了﹐﹁嘎﹂的一聲﹐撲了下來﹐倒唬了一跳。因說道﹕﹁作死了呢﹐又搧了我一頭灰!﹂那鸚哥又飛上架去﹐便叫﹕﹁雪雁﹐快掀簾子﹐姑娘來了!﹂

  黛玉便止住步﹐以手扣架﹐笑道﹕﹁添了食水不曾?﹂那鸚哥便長嘆一聲﹐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﹐接著念道﹕﹁儂今葬花人笑痴﹐他日葬儂知是誰?﹂黛玉紫鵑聽了﹐都笑起來。紫鵑笑道﹕﹁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﹐難為他怎麼記了!﹂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﹐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﹐于是進了屋﹐在月洞窗內坐了。吃畢藥﹐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來﹐滿屋內陰陰翠潤﹐几簟生涼。黛玉無可釋悶﹐便隔著紗窗﹐調逗鸚哥作戲﹐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。這且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寶釵來至家中﹐只見母親正梳頭呢﹐看見他進來﹐便笑著說道﹕﹁你這麼早就梳上頭了!﹂寶釵道﹕﹁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?昨兒我去了﹐不知他可又進來鬧了沒有?﹂一面說﹐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下﹐由不得哭將起來。薛姨媽見他一哭﹐自家掌不住也就哭了﹐一面又勸他﹕﹁我的兒﹐你別委屈了。你等我處分那業障!你要有個好歹﹐叫我指望那一個呢?﹂

  薛蟠在外聽見﹐連忙的跑過來﹐對著寶釵左一個揖﹐右一個揖﹐只說﹕﹁好妹妹﹐恕我這次罷!原是我昨日吃了酒﹐回來的晚了﹐路上撞客著了﹐來家沒醒﹐不知胡說了些什麼﹐連自己也不知道﹐怨不得你生氣。﹂

  寶釵原是掩面而哭﹐聽如此說﹐由不得也笑了﹐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﹐說道﹕﹁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了!我知道你心裏多嫌我們娘兒們﹐你是變著法兒教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。﹂薛蟠聽說﹐連忙笑道﹕﹁妹妹﹐這從那裏說起?妹妹從來不是這麼多心說歪話的人哪。﹂薛姨媽忙又接著道﹕﹁你只會聽你妹妹說﹃歪話﹄﹐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些話﹐就使得嗎?當真是你發昏了?﹂

  薛蟠道﹕﹁媽也不必生氣﹐妹妹也不用煩惱﹐從今以後﹐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閑逛了。好不好?﹂寶釵道﹕﹁這纔明白過來了。﹂薛姨媽道﹕﹁你要有這個橫勁﹐那龍也下蛋了!﹂薛蟠道﹕﹁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﹐妹妹聽見了﹐只管啐我﹐再叫我畜生﹑不是人﹐如何?何苦來為我一個人﹐娘兒兩個天天操心。媽為我生氣﹐還猶可﹔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﹐我更不是人了。如今父親沒了﹐我不能孝順媽﹐多疼妹妹﹐反叫媽生氣﹐妹妹煩惱﹐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!﹂口裏說﹐眼睛裏禁不住流下淚來。

  薛姨媽本不哭了﹐聽他一說﹐又傷心起來。寶釵勉強笑道﹕﹁你鬧彀了﹐這會子又來招著媽哭了。﹂薛蟠聽說﹐忙收淚笑道﹕﹁我何曾招媽哭來?罷!罷!扔下這個別提了﹐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。﹂寶釵道﹕﹁我也不吃茶﹐等媽洗了手﹐我們就進去了。﹂薛蟠道﹕﹁妹妹的項圈我瞧瞧﹐只怕該炸一炸去了。﹂寶釵道﹕﹁黃澄澄﹐又炸他作什麼?﹂薛蟠又道﹕﹁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﹐要什麼顏色花樣﹐告訴我。﹂寶釵道﹕﹁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呢﹐又做什麼?﹂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﹐拉著寶釵進去﹐薛蟠方出去了。

  這裏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看寶玉﹐到了怡紅院中﹐只見抱廈裏外迴廊上﹐許多丫環老婆站著﹐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裡。母女兩個進來﹐大家見過了﹐只見寶玉躺在榻上﹐薛姨媽問他﹕﹁可好些?﹂寶玉忙欲欠身﹐口裏答應著﹕﹁好些。﹂又說﹕﹁只管驚動姨娘姐姐﹐我當不起。﹂薛姨媽忙扶他睡下﹐又問他﹕﹁想什麼﹐只管告訴我。﹂寶玉笑道﹕﹁我想起來﹐自然和姨娘要去。﹂王夫人又問﹕﹁你想什麼吃?回來好給你送來。﹂寶玉笑道﹕﹁也倒不想什麼吃。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。﹂

  鳳姐一旁笑道﹕﹁都聽聽!口味倒不筭高貴﹐只是太磨牙了。巴巴兒的想這個吃!﹂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叫﹕﹁做去!﹂鳳姐笑道﹕﹁老祖宗別急﹐等我想一想這模子是誰收著呢?…﹂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。

  那婆子去了半天﹐來回說﹕﹁管廚房的說﹕﹃四付湯模子都繳上來了。﹄﹂鳳姐聽說﹐又想了想﹐道﹕﹁我也記得交上來了﹐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。多半是在茶房裏。﹂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﹐也不曾收。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的送了來。

 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﹐原來是個小匣子﹐裏面裝著四付銀模子﹐都有一尺多長﹐一寸見方。上面鑿著栗子大小﹐也有菊花的﹐也有梅花的﹐也有蓮蓬的﹐也有菱角的﹕共有三四十樣﹐打的十分精巧。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﹕﹁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!吃碗湯﹐還有這些樣子﹐要不說出來﹐我見了這個﹐也不認得是做什麼用的。﹂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﹐便笑道﹕﹁姨媽不知道﹕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﹐他們想的法兒﹐不知弄什麼面印出來﹐借點新荷葉的清香﹐全仗著好湯﹐我吃著究竟也沒什麼意思。誰家長吃他?那一回呈樣﹐做了一回。他今兒怎麼想起來了!﹂說著﹐接過來遞與個婦人﹕﹁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隻雞﹐另外添了東西﹐做十碗湯來。﹂

  王夫人道﹕﹁要這些做什麼?﹂鳳姐笑道﹕﹁有個原故﹕這一宗東西﹐家常不大做﹔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﹐單做給他吃﹐老太太﹑姨娘﹑太太都不吃﹐似乎不大好﹐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﹐托賴著連我也嘗個新兒!﹂賈母聽了﹐笑道﹕﹁猴兒﹐把你乖的﹐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情。﹂說的大家笑了。鳳姐忙笑道﹕﹁這不相干。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。﹂便回頭吩咐婦人﹕﹁說給廚房裏﹐只管好生添補的做了﹐在我的賬上領銀子。﹂婆子答應的去了。

  寶釵一傍笑道﹕﹁我來了這幾年﹐留神看起來﹐二嫂子憑他怎麼巧﹐再巧不過老太太。﹂賈母聽說﹐便笑道﹕﹁我的兒!我如今老了﹐那裏還巧什麼?當日我像鳳丫頭這麼大年紀﹐比他還來得呢!他如今雖說不如我﹐也就筭好了﹐比你姨娘強遠了!你姨娘可憐見的﹐不大說話﹐和木頭似的﹐公婆跟前就不顯好兒。鳳姐嘴乖﹐怎麼怨得人疼他。﹂寶玉笑道﹕﹁要這麼說﹐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?﹂賈母道﹕﹁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﹔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﹐倒不如不說的好。﹂

  寶玉笑道﹕﹁這就是了。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﹐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的疼。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﹐這些姐妹裏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。﹂賈母道﹕﹁提起姐妹﹐不是我當著姨太太面奉承﹕千真萬真﹐從我們家四個女兒筭起﹐都不如寶丫頭。﹂薛姨媽聽了﹐忙笑道﹕﹁這話老太太是偏說了。﹂王夫人也忙笑道﹕﹁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﹐這倒不是假話。﹂寶玉勾著賈母﹐原為要讚黛玉﹐不想反讚起寶釵來﹐倒也意出望外﹐便看著寶釵一笑。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。

  忽有人來請吃飯﹐賈母方立起身來﹐命寶玉﹕﹁好生養著。﹂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﹐方扶著鳳姐兒﹐讓著薛姨媽﹐大家出房去了﹔因問﹕﹁湯好了不曾?﹂又問薛姨媽等﹕﹁想什麼吃﹐只管告訴我﹐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偺們吃。﹂薛姨媽笑道﹕﹁老太太也會慪他﹐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﹐究竟又吃不多兒。﹂鳳姐兒笑道﹕﹁姨娘倒別這麼說。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﹐要不嫌人肉酸﹐早已把我還吃了呢!﹂

  一句話沒說完﹐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。寶玉在屋裏也掌不住笑了。襲人笑道﹕﹁真真的二奶奶的嘴﹐怕死人。﹂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﹕﹁你站著這半日﹐可乏了。﹂一面說﹐一面拉他身邊坐下。襲人笑道﹕﹁可是又忘了﹕趁寶姑娘在院子裏﹐你和他說﹐煩他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絛子。﹂寶玉笑道﹕﹁虧了你提起來。﹂說著﹐便仰頭向窗外道﹕﹁寶姐姐﹐吃過飯叫鶯兒來﹐煩他打幾根絛子﹐可得閑兒?﹂寶釵聽見﹐回頭笑道﹕﹁是了﹐一會兒就叫他來。﹂賈母等尚未聽真﹐都止步問寶釵何事。寶釵說明了﹐賈母便說道﹕﹁好孩子﹐你叫他來替你兄弟打幾根罷。你要使人﹐我那裏閑的丫頭多著呢。你喜歡誰﹐只管叫來使喚。﹂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﹕﹁只管叫他來做就是了。有什麼使喚的去處!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。﹂大家說著﹐往前正走﹐忽見湘雲﹑平兒﹑香菱等在岩邊摘鳳仙花呢﹐見了他們走來﹐都迎上來了。

  少頃出至園外﹐王夫人恐賈母乏了﹐便欲讓至上房內坐﹔賈母也覺腳酸﹐便點頭依允。王夫人便命丫頭們先去舖設坐位。那時趙姨娘推病﹐只有周姨娘同眾婆子丫頭忙著打簾子﹐立靠背﹐舖褥子。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﹐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下﹔寶釵香雲坐在下面。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﹐奉與賈母﹔李紈捧與薛姨媽。賈母向王夫人道﹔﹁讓他們小妯娌們伏侍﹐你在那邊坐下﹐好說話兒。﹂

  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了﹐便吩咐鳳姐兒道﹔﹁老太太的飯﹐放在這裏﹐添了東西來。﹂鳳姐答應出去﹐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。那邊的婆娘們忙望裏傳﹐丫頭們忙都趕過來﹐王夫人便命﹕﹁請姑娘們去。﹂請了半天﹐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﹕迎春身上不耐煩﹐不吃飯﹔那黛玉自不消說﹐平素十頓飯只吃五頓﹐眾人也不著意了。

  少頃飯至﹐眾人調放了桌子﹐鳳姐兒在手巾裏拿出一把牙箸﹐笑道﹕﹁老祖宗和姨娘不用讓﹐還聽我說就是了。﹂賈母笑向薛姨媽道﹕﹁我們就是這樣。﹂薛姨媽笑著應了﹐于是鳳姐兒放下四雙箸﹕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﹐兩邊是寶釵湘雲的。王夫人李紈都站在地下﹐看著放菜。鳳姐先忙著要乾淨傢伙來﹐替寶玉揀菜。

  少頃﹐荷葉湯來了﹐賈母看過了﹐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傍邊﹐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。鳳姐兒道﹕﹁他一個難拿。﹂可巧鶯兒和同喜兒都來了﹐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﹐便向鶯兒道﹕﹁寶二爺正叫你去打絛子﹐你們兩個同去罷。﹂鶯兒答應著﹐同玉釧兒出來。

  鶯兒道﹕﹁這麼遠﹐怪熱的﹐怎麼端了去?﹂玉釧笑道﹕﹁你放心﹐我自有道理。﹂說著﹐便命一個婆子來﹐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裏﹐命他端了跟著﹐他兩個卻空著手走。一直到怡紅院門口﹐玉釧兒方接了過來﹐同著鶯兒進入房中﹔襲人﹑麝月﹑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﹐見他兩個來了﹐都忙起來笑道﹕﹁你們兩個來的怎麼碰巧一齊來了?﹂一面說﹐一面接過來。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﹐鶯兒不敢坐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﹐鶯兒還不敢坐。

  寶玉見鶯兒來了﹐卻到十分歡喜﹔見了玉釧兒﹐便想起他姐姐金釧兒來了﹐又是傷心﹐又是慚愧﹐便把鶯兒丟下﹐且和玉釧兒說話。襲人見把鶯兒不理﹐恐鶯兒沒好意思﹐又見鶯兒不肯坐﹐便拉了鶯兒出來﹐到那邊屋裏去吃茶說話兒去了。

  這裏麝月等預備了碗箸﹐來伺候吃飯。寶玉只是不吃﹐問玉釧兒道﹕﹁你母親身上好?﹂玉釧兒滿臉嬌嗔﹐正眼也不看寶玉﹐半日﹐方說了一個﹁好﹂字。寶玉便覺沒趣﹐半日﹐只得又陪笑問道﹕﹁誰叫你替我送來的?﹂玉釧兒道﹕﹁不過是奶奶太太們!﹂

  寶玉見他還是這樣苦喪﹐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﹐待要虛心下氣哄轉他﹐又見人多﹐不好下氣的﹐因便尋方法﹐將人都支出去﹐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。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﹐只管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﹐憑他怎麼喪謗﹐還是溫存和氣﹐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﹐臉上方有了三分喜色。

  寶玉便笑央道﹕﹁好姐姐﹐你把那湯端了來﹐我嚐嚐。﹂玉釧兒道﹕﹁我從不會喂人東西﹐等他們來了再喝。﹂寶玉笑道﹕﹁我不是要你喂我﹐我因為走不動﹐你遞給我喝了﹐你好趕早回去交代了﹐好吃飯去。我只管耽誤了時候﹐豈不餓壞了你。你要懶怠動﹐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。﹂說著﹐便要下床﹐扎掙起來﹐禁不住﹁哎喲﹂之聲。玉釧兒見他這般﹐也忍不住﹐起身說道﹕﹁躺下去罷!那世裏造的業﹐這會子現世現報﹐教我那一個眼睛睄的上!﹂一面說﹐一面﹁哧﹂的一聲又笑了﹐端過湯來﹐寶玉道﹕﹁好姐姐﹐你要生氣﹐只管在這裏生罷!見了老太太﹑太太﹐可和氣著些。若還這樣﹐你就又挨罵了。﹂玉釧兒道﹕﹁吃罷﹐吃罷!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﹐我都知道啊!﹂說著﹐催寶玉喝了兩口湯﹐寶玉故意說﹕﹁不好吃。﹂玉釧兒撇嘴道﹕﹁阿彌陀佛!這個還不好吃﹐也不知什麼好吃呢!﹂寶玉道﹕﹁一點味兒也沒有﹐你不信嚐一嚐﹐就知道了。﹂玉釧兒果真堵氣嚐了嚐﹐寶玉笑道﹕﹁這可好吃了!﹂

  玉釧兒聽說﹐方解過意思來﹕原來寶玉哄他喝一口。便說道﹕﹁你既說不喝﹐這會子說好吃﹐也不給你吃了。﹂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﹐玉釧兒又不給他﹐一面又叫人來打發吃飯。ㄚ頭們方進來時﹐忽有人來回話﹐說﹕﹁傅二爺家的兩個媽媽來請安﹐來見二爺。﹂  寶玉聽說﹐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媽媽來了。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﹐原來都是賴賈家的名聲得意﹐賈政也著實看待﹐與別的門生不同﹔他那裏常遣人來走動。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﹐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?其中原來有個緣故。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﹐名喚秋芳﹐也是個瓊閨秀玉﹐常聽人傳說﹐才貌俱全﹐雖未親睹﹐然遐思遙想之心﹐十分誠敬﹔不命他們進來﹐恐薄了秋芳﹐因此連忙命讓進來。

  那傅試原是暴發的﹐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﹐聰明過人﹐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﹐不肯輕意許人﹐所以耽誤到如今。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﹐尚未許人。怎奈那些豪門貴族﹐又嫌他本是窮酸﹐根基淺薄﹐不肯求配。那傅試與賈家親密﹐也自有一段心事。

 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﹐偏是極無知識的﹐聞得寶玉要見﹐進來﹐只剛問了好﹐說了沒兩句話﹐那玉釧兒見生人來﹐也不和寶玉廝鬧了﹐手裏端著湯﹐卻只顧聽。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﹐一面吃飯﹐伸手去要湯﹐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﹐不想伸猛了手﹐便將碗撞著﹐將湯潑了寶玉手上。玉釧兒倒不曾燙著。唬了一跳﹐忙笑道﹕﹁這是怎麼了?﹂慌的眾丫環們忙上來接碗。寶玉自己燙了手﹐倒不覺得﹐都只管問玉釧兒﹕﹁燙了那裏了?疼不疼?﹂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。玉釧兒道﹕﹁你自己燙了﹐只管問我。﹂寶玉聽了﹐方覺自己燙了。眾人上來﹐連忙收拾。寶玉也不吃飯了﹐洗手吃茶﹐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﹐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。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。

 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﹐一行走﹐一行談論﹔這一個笑道﹕﹁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外相好﹐裏頭糊塗﹐中看不中吃的﹐果然竟有些獃氣。他自己燙了手﹐倒問別人疼不疼﹐這可不是獃子嗎!﹂那一個也笑道﹕﹁我前一回來﹐還聽見他家裏許多人說﹐千真萬真有些獃氣﹕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﹐他反告訴人﹕﹃下雨了﹐快避雨去罷。﹄你說可笑不可笑?時常沒人在跟前﹐就自哭自笑的﹔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﹐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﹐見了星星月亮﹐不是長吁短嘆的﹐就是咕咕噥噥的。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﹐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。愛惜起東西來﹐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﹔遭踏起來﹐那怕值千值萬的﹐都不管了。﹂兩個人一面說﹐一面走出園來回去﹐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﹐便攜了鶯兒過來﹐問寶玉﹕﹁打什麼絛子?﹂寶玉笑向鶯兒道﹕﹁纔只顧說話﹐就忘了你了。煩你一來﹐不為別的﹐煩替我打幾根絡子。﹂鶯兒道﹕﹁裝什麼的絡子?﹂寶玉見問﹐便笑道﹕﹁不管裝什麼的﹐你都每樣打幾根罷。﹂鶯兒拍手笑道﹕﹁這還了得!要這樣﹐十年也打不完了。﹂寶玉笑道﹕﹁好姐姐﹐你閑著也沒事﹐都替我打了罷。﹂襲人笑道﹕﹁那裏一時都打的完?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。﹂鶯兒道﹕﹁什麼要緊﹕不過是扇子﹐香墬﹐汗巾子。﹂寶玉道﹕﹁汗巾子就好。﹂鶯兒道﹕﹁汗巾子什麼顏色的?﹂寶玉道﹕﹁大紅的。﹂鶯兒道﹕﹁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﹔或是石青的﹐才壓得住顏色。﹂寶玉道﹕﹁松花綠配什麼顏色?﹂鶯兒道﹕﹁松花配桃紅。﹂寶玉笑道﹕﹁這纔嬌豔。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豔纔好。﹂鶯兒道﹕﹁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。﹂寶玉道﹕﹁也罷了。也打一條桃紅﹐再打一條蔥綠。﹂鶯兒道﹕﹁什麼花樣?﹂寶玉道﹕﹁也有幾樣花樣?﹂鶯兒道﹕﹁﹃一柱香﹄﹐﹃朝天鐙﹄﹐﹃象眼塊﹄﹐﹃方勝﹄﹐﹃連環﹄﹐﹃梅花﹄﹐﹃柳葉兒﹄。﹂寶玉道﹕﹁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?﹂鶯兒道﹕﹁那是﹃攢心梅花﹄。﹂寶玉道﹕﹁就是那樣好。﹂一面說﹐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。窗外婆子說﹕﹁姑娘們的飯都有了。﹂寶玉道﹕﹁你們吃飯去﹐快吃了來罷。﹂襲人笑道﹕﹁有客在這裏。我們怎麼好意思去呢?﹂鶯兒一面理線﹐一面笑道﹕﹁這打那裏說起?正經快吃去罷。﹂襲人等聽說﹐方去了﹐只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。

 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﹐一面說閑話。因問他﹕﹁十幾歲了?﹂鶯兒手裏打著﹐一面答話﹕﹁十六歲了。﹂寶玉道﹕﹁你本姓什麼?﹂鶯兒道﹕﹁姓黃。﹂寶玉笑道﹕﹁這個姓名倒對了﹐果然是個﹃黃鶯兒﹄。﹂鶯兒笑道﹕﹁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﹐叫作金鶯﹐姑娘嫌拗口﹐只單叫鶯兒﹐如今就叫開了。﹂寶玉道﹕﹁寶姐姐也就筭疼你了。明兒寶姐姐出閣﹐少不的是你跟去了。﹂鶯兒抿嘴一笑。寶玉笑道﹕﹁我常和你花大姐姐說﹐明兒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。﹂鶯兒笑道﹕﹁你還不知我們姑娘﹐有好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﹐模樣兒還在次。﹂寶玉見鶯兒嬌憨宛轉﹐笑語如痴﹐早不勝其情了﹐那更提起寶釵來?便問道﹕﹁什麼好處?好姐姐﹐你細細兒的告訴我。﹂鶯兒道﹕﹁我告訴你﹐可不許告訴他們。﹂寶玉笑道﹕﹁這個自然的。﹂

  正說著﹐只聽外頭說﹕﹁怎麼這樣靜悄悄的!﹂二人回頭看時﹐不是別人﹐正是寶釵來了。寶玉忙讓坐。寶釵坐了﹐因問鶯兒﹕﹁打什麼呢?﹂一面問﹐一面向他手裏瞧去﹐纔打了半截。寶釵笑道﹕﹁這有什麼趣兒!倒不如打個絡子﹐把玉絡上呢。﹂一句話提醒了寶玉﹐便拍手笑道﹕﹁倒是姐姐說的是﹐我就忘了。只是配個什麼顏色纔好?﹂寶釵道﹕﹁用鴉色斷然使不得﹐大紅又犯了色﹐黃的又不起眼﹐黑的太暗﹔依我說﹐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﹐一根一根的拈上﹐打成絡子﹐那纔好看。﹂

  寶玉聽說﹐喜之不盡﹐一疊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。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﹐告訴寶玉道﹕﹁今兒奇怪﹐纔剛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。﹂寶玉笑道﹕﹁必定是今兒菜多﹐送給你們大家吃的。﹂襲人道﹕﹁不是﹐說指名給我的﹐還不叫過去磕頭﹐這可是奇了!﹂寶釵道﹕﹁給你的你就吃去﹐有什麼猜疑的。﹂襲人笑道﹕﹁從來沒有的事!倒叫我不好意思的。﹂寶釵抿嘴一笑﹐說道﹕﹁這就不好意思了?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!﹂

  襲人聽了話內有因﹐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﹐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﹐便不再提了。將菜與寶玉看了﹐說﹕﹁洗了手來拿線。﹂說畢﹐便一直出去了。吃過飯﹐洗了手進來﹐拿金線給鶯兒打絡子。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請出去了。

  這裏寶玉正看著打絡子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ㄚ環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﹐問他﹕﹁可走得了麼?要走得動﹐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﹐太太著實惦記著呢。﹂寶玉忙道﹕﹁要走得了﹐必定請太太安去。疼的比先好些﹐請太太放心罷。﹂一面叫他兩個坐下﹐一面又叫﹕﹁秋紋來﹐把纔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。﹂秋紋答應了﹐剛欲去時﹐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。寶玉忙叫﹕﹁快請。﹂要知端的﹐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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